美國在阿富汗的失敗是註定的嗎?

余創豪   |   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(Arizona State University)教育心理學博士,專門於心理測量與統計學,亦是同校哲學博士,專門於科學哲學與歷史,現在是美國阿蘇薩太平洋大學(Azusa Pacific University)應用行為科學與數據科學教授。
09/09/2021
專欄:有情無國界 (*所有文章只屬作者個人意見,不代表本社立場)
地區:美國

鍵盤戰士?

阿富汗迅速淪陷,批評拜登政府的聲音不絕於耳。美國有線新聞網(CNN)評論員布賴恩.斯特爾特(Brian Stelter)批評這些批評,他指出:許多人認為美國不應該退出阿富汗,他們以為增兵便能扭轉局勢,但事實並非如此。那些人是完全沒有軍事和外交經驗的「鍵盤戰士」(keyboard warriors)。用中文來說,他們是「紙上談兵」的書生。但我認為,斯特爾特這種說法可能會堵截了許多有建設性的檢討意見,不錯,包括作者在內的許多作者都是鍵盤戰士,但回顧歷史,我們不難發現到,許多美國人所犯的錯誤已經到了違反常識的地步,即使沒有軍事和外交經驗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。

宿命論是自我防衛機制嗎?

現在美國朝野有一個流行的論述:「阿富汗是帝國墳墓,英國和前蘇聯都先後在阿富汗慘敗,這是一場贏不了的戰爭,經過了20年仍然無法取得勝利,繼續在未來10年派兵和投入資源會改變現狀嗎?你永遠無法打贏叛亂組織和游擊隊,他們擁有狂熱思想,視死如歸。美國撤軍只是遲早問題。」這種說法幾乎是宿命論,而勝利的一方則可以吹嘘這是「天命所歸」。對失敗的一方來說,宿命論是一種十分普遍的自我防衛機制,這好像是一個有10個補習老師、10套百科全書、10部電腦的學生得到不合格的成績之後說:「這個科目極端困難,老師極其苛刻,考試題目不合理的深奧,無論任何人都會註定失敗!責任不在我!」

正規軍無法殲滅游擊隊和狂熱份子嗎?

不過,正規軍真的無法殲滅游擊隊和狂熱份子嗎?事實上,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叛亂民兵組織、游擊隊,比如菲律賓、印度、哥倫比亞、斯里蘭達、敘利亞……等。以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為例,這左派反政府游擊隊始於1964年,經過幾十年拉鋸戰之後,2017年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宣佈自行解除武裝,將武器交給聯合國,雖然現在仍然有一小撮人頑強抵抗,但是已經不成氣候。斯里蘭卡的泰米爾猛虎游擊隊是另一個例子,1983 年他們開始以游擊戰和恐怖襲擊與政府軍對抗,到了2009年泰米爾猛虎被完全消滅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兩個組織的成員都受到狂熱的政治思想或者宗教信仰洗腦,哥倫比亞的反恐戰爭歷53年,斯里蘭卡則是26年。在戰爭结束前,可能有人悲觀地說:「經過了20年仍然無法取得勝利,繼續在未來10年增兵和投入資源會改變現狀嗎?你永遠無法打贏叛亂組織和游擊隊,他們擁有狂熱思想,視死如歸……」

有人會反駁說:「這些都是內戰,而不是外國勢力介入,況且,美國人並沒有這種耐性。」不錯,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(Heraclites)說:「沒有人可以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,因為那不是同一條河流,他也不是同一個人。」世界上沒有兩場完全相同的戰爭、兩個完全相同的處境,正因如此,我們更加有需要去研究不同的案例,去找出為甚麼有人成功、有人失敗的因素,而不是訴諸宿命論,或者誇大游擊戰的威力。

事後諸葛還是先見之明?

無疑,在阿富汗戰爭過程中美國出現了很多失誤,例如美軍在驅逐塔利班之後並沒有乘勝追擊,小布殊政府只是派遣了2,500名美軍駐守面積有如德克薩斯州那麼大的阿富汗,當時已經有人質疑,為甚麼駐阿富汗美軍的人數比紐約警察的數目還要少。2003年阿富汗局勢仍未完全穩定,小布殊卻派遣幾十萬大軍入侵伊拉克,那時候許多人都質疑小布殊拉長戰綫的做法,在英國《經濟學人》的一幅諷刺漫畫中,西方軍隊正忙於托著搖搖欲墜的阿富汗,但同時又被召喚到伊拉克。

任何具有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,這是極為不智的做法。例如在公元前五世紀雅典進攻斯巴達,雅典的海軍擁有絕對優勢,本來可以穩操勝券,但雅典卻在同一時間攻擊雪城(Syracuse),結果落得慘敗收場。比較近代的例子是1941年納粹德國在西歐所向無敵,英國處於挨打狀態,但希特拉並沒有集中火力去進攻英國,而是在蘇聯開闢第二戰線,不消說,最後軸心國一敗塗地。我想強調,這並不是事後諸葛,而是先見之明,在當時已經有許多人批評小布殊沒有全力對付塔利班。

如果真的有命中注定,可以說,對先見之明充耳不聞,對事後諸葛亦不能轉化為「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」,這註定了走上一條完敗的不歸路!

多哈和談是送大禮

經過一年多的談判,美國和塔利班代表於2020年2月29日在多哈簽署了雙邊協議,美國同意從阿富汗撤軍,塔利班承諾不支持恐怖主義。但是,2021年5 月,聯合國制裁監測員的報告指出,基地組織其實仍然與塔利班保持一點溝通。為了釋出善意,美國向阿富汗政府施壓,要她釋放了5,000名塔利班囚犯,他們承諾在出獄後不會再參與戰鬥,但根據《華爾街日報》的調查,這些被釋放的囚犯後來幾乎全部重新加入塔利班的軍隊。

美國特使哈利勒扎德(Zalmay Khalizad)在和談中表示:「沒有軍事方案可以化解阿富汗的衝突。」談判結束後,哈利勒扎德說:「今天是充滿希望的一天。」這種愚蠢的天真令我瞠目結舌!「沒有軍事方案可以化解阿富汗的衝突。」一開始他已經告訴塔利班:美國沒有意願再打下去!這是甚麼談判技巧?這是「二打六」的特使!堂堂超級大國真的沒有人才嗎?我只是鍵盤戰士、紙上談兵的書生,但至少我知道,談判就好像玩啤牌一樣,你絕對不能讓對手知道自己的底牌,但美國的談判專家竟然犯了這種低級的錯誤。其後拜登大鑼大鼓地撤軍,這等同向塔利班發出邀請信,將喀布爾拱手相讓。

今年3月8日,亦即是阿富汗淪陷之前半年,記者德克斯特.菲爾金斯(Dexter Filkins)在《紐約客》發表了一篇文章,題目是〈最後退出〉,菲爾金斯指出:多哈談判並不可能達致和平,而是將阿富汗斷送給塔利班。這是先見之明,而不是事後諸葛。

菲爾金斯說:當塔利班拒絕讓阿富汗政府參與談判時,美國並沒有堅持。一位美國高級官員告訴菲爾金斯:「特朗普的人說:『去他X!無論如何,阿富汗人永遠不會實現和平。此外,誰在乎他們(阿富汗政府)是否同意?』」在談判中特朗普一再宣佈撤軍,削弱了美方談判代表的籌碼,無怪乎另一位美國高級官員說,特朗普送了許多免費禮物給塔利班。今年1月,北約部隊指揮官奧斯汀.米勒將軍(Austin Miller)在多哈向塔利班抗議他們繼續進行恐怖活動,塔利班堅持認為自己沒有義務去減少暴力,但美方仍然繼續「和平進程」。

阿富汗政府前部長哈菲茲.曼蘇爾(Hafiz Mansoor)指責美國在談判中給予塔利班合法地位,令他們更加壯膽。當時喀布爾的許多觀察人士懷疑,塔利班正在利用談判來爭取時間,等到美國人離開便會露出真面目。抱著這種懷疑態度者之一是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長薩馬爾(Sima Samar),薩馬爾認為,塔利班最終會以武力奪取政權。她說:「他們一點都沒變。」結果不幸而言中!

性格決定命運

如果勉強地要以宿命論來解釋美國的失敗,可以說,當中宿命的地方是美國重複同樣的錯誤。1973年美國國務卿基辛格與北越共產黨領導人黎德壽在巴黎簽署和約,雙方達成停火協議,美軍會陸續撤出越南。同一年,基辛格及黎德壽因為締造越南的「和平」而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,基辛格接受獎項,黎德壽拒絕,他的理由是:越南仍然處於戰亂之中。其實,稍有常識的明眼人都已經看得出,北越根本沒有誠意去遵守和平協議,兩年之後北越軍隊長驅直入西貢,南越人倉皇地奔向美國的直升機,狼狽的撤退情況有如今天的喀布爾。

幾年前,我的妹妹上了一位顧問專家的培訓課程,他聲稱美國軍隊也使用其訓練課程。他教導的技巧包括了:「準備好陷入僵局」、「每次做出小小的讓步,不要太容易和太快讓步」、「不要洩露你的所有計劃和最終意圖,保持一張撲克臉。」但是看一看巴黎和談、多哈和談和其他歷史例子,我的妹妹覺得美國政府沒有按照訓練去執行談判,或者這種訓練完全沒用!

很多次美國參與的所謂「和談」裡面,其實對手無非利用這個機會去摸出美國的底牌,以偽裝的誠意去騙取美國的讓步,等到美軍撤走之後便可以為所欲為。上述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(Heraclites)也說過:「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他的命運。」若果宿命論是真實的話,那麼美國人天真、狂妄自大、不肯吸取教訓的性格,決定了自己多次戰敗的命運!

(本文原載於澳洲《同路人》,其後曾作修改。)